「恋与」Astrolinguistics·许墨|环球热文
序
致你的第94封信:
(资料图)
记得写上一封信的时候我尚还能握笔写出漂亮的字,笔锋也像曾经一样,但今天再提笔的时候,却发现我已经开始无法控制笔尖的走向。那些字歪歪扭扭的,难看至极,像那一年你第一次教我写时的那样。
不知不觉在分别后的这些年里给你写了这么多封信,我深知它们在有生之年都无法让你看到,而我自然也不会收到回信,但我还是对“给你写信”这件事怀有特殊的虔诚。仿佛如果我继续这样做,我们的过去就不是浸没在回忆童话里易碎的泡泡,而是拥有一个坚定的锚点,让我相信曾经的一切。
最近虚无主义的风气又开始蔓延,或许这也是本质脆弱的人类在面对特殊情形下固有的反应之一,我本无意倾注注意,但虚无之风已经蔓延到科技和历史上,甚至有种言论开始否定我们的过去,这是我不愿见到的。前几天,有媒体带着当年的新闻杂志来采访我,在问及与你相关之问题时,我看到了她们脸上的怀疑和嘲笑——按照某种主流说法,我对你的记忆和塑造仅仅是因为在当时情况下,压力使我在脑海中构建了虚拟的文明世界,而你也是虚拟之中能够给予我抚慰与情感寄托的我的精神造物。那种说法言之凿凿,若非我确信与你的经历,若非当年的同事在去世前一直给我肯定,我可能也会怀疑自己是否曾真切地见过你。
时光漫长,距离我们一别已堪数十载,但对于我之星球、你之蓝星而言,对于本星系与X星系而言,这不过是岁月恢宏里连沙砾都不如的短短一瞬,无需言说,也无足挂齿。只是我常会想,此刻的你会在做什么,你们的文明会有怎样的发展,星系的运动是否也曾让你动摇,或者……你是否也在和我经历着见证相同社会运转变化的过程。
我已然老去,而与我们生物特征相似的你,或许此刻也是白发苍苍的模样,皱纹与佝偻不知是否也会将你的平静打扰。在你回到自己的社会生活之后,那些对我们产生好奇的人,是否也会多次让你想到存在于相邻文明的那个我,和我的同胞们。
前几日做梦,梦到塔纳托斯运送着我苍老的遗体坠入冥界,而迎接我的却是古老的谟涅摩叙涅。她送我去至福乐土,说是念及我如此年迈却尚能记清万物不同的文字,这是对我的褒奖。醒来后我便想起那时我们所做的一切,它不该被淹没在质疑与虚无之中。
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所以,这确确实实是我能写给遥不可及的你的最后一封信,愿时光足够,愿幸运眷顾,能让千万年后仍旧存活的生命,亲自打开见证一切。
望你安好。
也祝我们的文明不灭。
I.
这是一个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足够匪夷所思的故事。而要如何讲述这个故事,才能显得不那么突兀、荒谬或是令人难以置信,是我一直犹豫纠结的事。我曾想或许从初遇开始会比较好,但很快,在思考回答的时候我又发现,阐述初遇的情景时似乎还需要前置一个背景和原因。虽然对很多人而言,那已经不再是面向全人类的秘密,但它的意义非凡且超前,甚至还有对恶果的隐瞒。于是我又按下不提。
反反复复地来回思考着,就过去了许多年,我的年纪也从热血壮志的正午变成了垂暮的夕阳。前不久我做了不算很好的梦,醒来后想着许是寿数将近,于是有些事我必须开始着手去做了——回忆录,和一个有关世界的秘密。我的精力不佳,就请我的学生来帮忙记录,且在我忘记一些东西的时候提醒我,她欣然应允。
我们从周三开始工作。学生来到我家,简单布置了工作环境后,我们便开始了。
“你觉得从哪里开始这个故事比较好呢?”我斜靠在沙发上,脆弱的腰部因得以支撑而倍感舒适。
“不如我们从背景开始吧,老师,”她静静地开口,“就是您开始工作之前的故事。”
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我点点头,将腿上的薄毯又往上拉了拉,在一片柔软的温暖里开始从头回忆我这被让人称作“波澜壮阔”又“疯癫无常”的一生。
故事的最开始,是源于以前天文学家们对星系移动轨道的预测。他们基于数据,预测出了我们所在星系于未来将与相邻星系的碰撞融合的结果。由于没有历史用以参考求证,包括天文学家在内,人类无法对星系碰撞融合的结果做出准确的判断。他们预设了星球在碰撞融合时被撕裂或撞击的最坏结果,而为了星球文明的延续,人类的危机意识在那之后很快掀起了星球上的一次技术大爆炸,我们在宇宙方面的技术产生了质的飞越。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内,人类先后在同步轨道建立了太空城和太空港,太空舰队探索宇宙的目标也从星系内转移到了星系外,尤其是那个将与本星系碰撞融合的相邻星系——X星系。太空舰队致力于穿越星系,以能到达X星系测绘详细数据。我的祖父和我的父母都是其中一员。
我出生在近地的太空城,被当做下一代驾驶员培养,只可惜我并没有继承家族天赋,驾驶成绩烂得一塌糊涂。无法,父母也不再寄希望于我,只得转而让我选择自己喜欢的领域进行学习。在太空城中生活的大多都是编队成员,出生在这里的孩子也注定为宇宙奉献一生,所以太空城的高校里大多教授的都是与实操和科学相关的课程。我不擅长,也不感兴趣,在报考学校和选择专业的时候,在学校网站上搜索了一个下午,才发现了一个或许能引起我兴趣的专业——Astrolinguistics,宇宙语言学。
这是一个在太空城建立之前就存在的冷门专业,隶属于语言学,专门研究宇宙星际间人类与外星人的语言沟通。它更多地专注于以数字为基础编码的Lincos语言体系的建立,分支领域包含与宇宙社会学相关的宇宙社会语言学、有关星际信息传递痕迹的历史宇宙语言学、与生命体存在形式相关的宇宙生物语言学等多个方面。这些专业之所以冷门,是因为它们局限于接收到外星文明信号或与外星文明拥有交流的前提,但迄今为止,我们所有的舰队都未曾遇到过任何一个外星文明。
当年选择了这个专业的我本是怀着猎奇与期待的心态,但真当我走进这一门专业学科之后,我却被它所吸引。我们以星球本土的语言学为基础,构建整个专业的基本框架和学习方法,然后在对本土语言的不断探索中,等待着来自星际的信号。但直到我毕业前,我们对宇宙的语言捕获数量依然为零。
毕业后,我在导师的推荐下进入星球联盟总会工作,几年间,同期和前辈们陆陆续续因为这项工作看不到的未来而辞职离开,我则在新成立的探索宇宙项目小组中,成为了负责研究宇宙语言学的唯一成员。那时单纯沉浸于“升职加薪”且可以一直摸鱼的快乐中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简单的人事变化,将在我未来的人生中究竟能掀起多大的巨浪。
加入小组的一周后,我就被要求前往太空城的低温休眠中心进行秘密休眠。我曾试图询问组长原因,但组长比我休眠得早,我也只能满怀疑虑地收拾出发。直到抵达休眠中心,在做好一切准备后,与我对接的工作人员才告诉我这一切的原因:一个月前,常驻本星系内、恒星星系外某太空编队内的一艘太空舰在未知航域内失踪,而五天前,那艘太空舰发回信号,声称他们被卷入时空虫洞,目前舰船位置未知,但他们平安无事,时间线也没有出现颠倒变化。
正当人们松了一口气,并决定立刻搜索其位置,然后引导他们回归本星系太空港时,却收到了他们传回的第二封信息:他们表示现在无法接受引导指令,因为他们与该星系的文明相遇,发生了对峙,并收到了来自该文明的几条无法解读的信息。出于安全考虑,星球联盟提议,在尚还不知道对方的意图前,谨慎行事,并准备派出一队研究人员按照先前的方式,尝试前往该星域。
我们所在的小组也是这一队研究人员中的一组。
“可是我们都知道,虫洞万一并不能把我们送到相同地点,那岂不是……”我在躺入休眠仓的时候忍不住开口。说来奇怪,明明这是一场赌上生命和未来的行动,我应该为自己将面对的莫测未来感到紧张和恐惧,但在那一刻,我心中只有平静和期待,安静的身体和房间里回响着我剧烈的心跳,仿佛是毫无意味的快速的跳动。
“技术问题就交给我们专业的技术人员吧,先前他们发射了两次无人机,都安全抵达了预定位置,所以不用担心。”工作人员说,“我也会随舰一同出发,之后你的唤醒工作也将由我负责。不出意外的话,几十年后我们就可以再见了。”
说完她就合上了休眠仓的盖子,舱内喷出一股淡粉色的气体,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然后在那个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星河灿灿,一栋不明建筑正悬浮在苍茫的宇宙之中。
II.
“所以,您在开始工作之前,才得知真实的情况?”
“是的,在我被唤醒之后,才了解到原来一切并没有像那位工作人员说得那么简单。或者说,也没有像我自己所想的那样简单。”我点点头,“就像现在的所有语言学科目一样,我们当时也是基于现有语言与古代语言来进行研究的,从未对完全未知文化环境下的语言有任何认知。而传输来的信号并没有自带解析翻译语言的工具,我们也丝毫不了解对方的文明与社会形态,所以最开始,在舰船上的工作毫无头绪,也没有任何进展。”
“您之后的工作是如何开展的呢?”
“那就是一个可以被称作是奇迹的巧合了。”
作为小组内唯一的专职宇宙语言学的参与者,我的工作进行得非常不顺利。某天工作结束后,我站在舷窗边,看向遥远的散发着柔和蓝色光芒的行星,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尝试与对方文明的语言学家见面,然后对两个文明的语言进行系统化的整理与翻译。虽然我们曾假设数学是宇宙间通用的语言,但那些无法解译的信号或许代表了一种无法用数字进行完整转换的语言模式,就像多线程的图像信息一样。我认为,如果能与对方语言的掌握者面对面交流沟通,那么就可以像我们在星球上对失落语言进行收集翻译的工作一样,简单而高效地制作出一份该文明语言的语料库。
在我向指挥官提出这一想法后,意料之外地,对方并没有就我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给予否定,反而愿意冒着危险进行尝试。于是,在我们舰船悬停的位置与蓝星(我们这样称呼那颗行星)位置的中心处,舰队开始尝试快速建造一个平台,希望以此来向对方传递我们的友好和意图。当然,我心知在宇宙法则里,这一举动或许也并不能传递多少友好信号……
不过结果却十分让人意外,在我们初步搭建好平台、并在平台上留下信息之后,蓝星人的飞船也抵达了平台。经过几番往返,于某天,我们清晰地看到蓝星人居然也开始在平台上搭建建筑。
“没想到,一切进行得这么顺利。”还是在相同的位置,透过舷窗玻璃,在恒星漂亮的蓝色下,那块小小的平台已经逐渐有了建筑的雏形,外形与我们当时在平台上留下的模型所差无几。
“是啊,没想到他们没有误会我们的意思……”指挥官也站在窗前,“不过这样看起来,他们的技术力可比我们要高一些啊。”
尽管星球科技树的点亮速度已经相比从前快了许多,在技术爆炸之后也达到了质的飞跃,但眼前蓝星人的建造速度还是远远超出我们能想象的范围。很快,平台建筑就搭建完毕,蓝星人的飞船重新启动,悬浮在建筑一侧,似乎是一场安静而礼貌的邀请。指挥官很快地做了登上平台的决定,在我的坚持下,第一批的人员名单上包含了我的名字。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两个文明,隔着一块和玻璃的质地很像的透明墙板。”
“那一间屋子里,他站在那边,我在这边,然后我们开始用简单的肢体语言,从数学表达开始,将两个文明相互串联。”
我第一次见到蓝星人时,感到了一阵阵的恍惚。蓝星文明也是由碳基生命所创造的,他们的外形与我们所差无几,身体构造在视觉观感上也近乎于完全相同。当然,生物方面的研究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但对我而言,他们似乎与我的星球上的同胞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一种亲近感也随之油然而生。负责与我对接语言的蓝星人按照我们的性别定义是一位男性。他的气质温和,像极了星球上那些科学家。他显然是意识到了我的目光,于是转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同时微微颔首。
我们的语言工作于第二天开始,在语言收集的期间,所有参与项目研究的人员都居住在平台建筑内的房间里。屋子不大,在同样的方形面积内,蓝星人对于空间布局的设计与星球截然不同,室内的颜色涂刷相比我们倾向于选择的深冷色调要更加温暖一些。
相同外形的亲近感,加上装潢布置的温暖感,使我对这样一个未知的文明有了不坏的初印象,而之前那些让我感到困难的工作,似乎也迎来了一个春天。
但工作的第一天,我就因前一晚没睡好而险些迟到,匆匆忙忙赶到办公房间的时候,那位蓝星人男性看起来似乎已经等了我很久了。于是,我开口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附带一个近乎于九十度的鞠躬。
“那个人就是在其他采访中被您称呼为‘许墨’的蓝星学者吗?”学生突然开口问我。
“是的,”我回答道,“其实在第一天,他就给我展示了他的名字和写法,可惜那时我还不认得。直到很久之后,我才能准确地念出他的名字。‘许墨’……”我忍不住微笑,“是一个即便转换成我们的语言,念起来依然很好听的名字呢。”
III.
我们的语言工作是从数字开始的。按照宇宙语言学的假设,宇宙间文明通用的语言应是二进制算法下的数学表达,照此推论,如果能够掌握一个未知文明的数学表达,那么对该文明语言的解构也就近乎于成功了一半。所以,我准备了从零到十的简易数字卡片,并以世界语和我的母语作为标注,写在了卡片的背面。出乎意料的,蓝星人专家——也就是许墨,同样带来的也是一套数字。显然,蓝星文明在科学研究与语言定义上,对星际交流的看法与我们相似——都认为数学是宇宙通用的交流方式。
那一天,我和许墨隔着玻璃墙,向彼此展示着两个文明间相同计数方式的不同体现形式。
许墨很聪明,学习速度飞快。短短几分钟后,无论我拿出哪一张数字的卡片,他都能很快地给出答案。当然,我自认也足够聪明,能够判断他回答的正确与否,这也是我成功理解了蓝星数字的开始。
在数字互通的前提下,和数学相关的许多符号的理解也变得容易起来。几乎算是临时起意,我把计划中在之后几日内要交流的数学符号也放在了这一天讲解。从数学公式,到平面图形,再到立体几何,毫无准备的我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公式都进行了可视化的数字处理,然后举起那个我带来小型屏幕,透在玻璃展示给他看。如果这些数学内容被解读的速度很快的话,那么在我心中的一部分假设就能实现:我们和蓝星文明或许不仅仅是外形相似,甚至文明的进化程度也有可能十分相近。
玻璃对面的许墨看起来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并没有拒绝。在阅读了几行后,他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叩玻璃,见我的目光投向他,又做了几个手势,然后轻轻歪了歪头,像是在提问。我猜测他是想要记录下来,遂点了点头。但我无法肯定,只能紧盯着他的动作。
许墨笑了笑,从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发出几个短促的声音音节,仿佛在告诉我这个东西的名字及其发音。我点点头向他示意已经记录完毕,他也点了点头,做出如拍摄一般的姿势,然后再次说出两个音节,我照例记下。而待他记录完毕,我将刚刚他拍摄的动作重复了一遍,然后告诉他我们对这种动作的叫法。
许墨跟着我的声音念了两遍,神情专注,发音准确,目光投向我时,眼神里的询问似乎也是在像我印证。我用力点头,配以微笑,努力做出一副肯定的表情,去认证着他的跟读与记忆,然后坚定有力地说了声,“对!”
许墨愣了一瞬,然后又笑了。
那一刻我也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对他,而是我自己的举止动作。我不知道对于蓝星文明来说,笑这个表情究竟有什么不同的意义,但此刻于我,传递出的欣喜与快乐却格外真实。
“这就是第一天我和许墨工作内容的全部,从房间里出来之后我才注意到,我已经超负荷工作了许久。而在我拿到那份已经凉了的饭菜餐食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儿也不饿。胃似乎因为紧张蜷缩在一起,挤掉了本应属于食物的空间。
“那时候我看着远处的那颗蓝星,才觉得有些恍惚:我是在和外星人交流,我居然和外星人面对面交流了一整天,我甚至将自己的语言文化都交给了一个陌生的文明。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面对这个文明的友善和许墨的友好,我很快释然了。因为无论如何,人类的第一步总是要走出去的。
“在拥有了对应的数字译文之后,我们的数学家也很快开展了工作。交流的过程中,他们发现蓝星存在着我们未曾了解的数学体系和算法,同样,我们的一部分内容也无法让他们完全理解。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弗罗伊登塔尔突然对Lincos失去兴趣的原因,那就是在数学领域以外,Lincos在社会科学不同方面上的局限性。于是学者们认为应将存在差异的部分搁置,语言的交流首先应该要关注于蓝星的社会本身。
“于是,我的工作计划被打乱,原本按照模拟人类语言教学程序的步骤也不得不为科学进一步的统一而让路。语言的本质是理性的,相比感情的解释与说明,阐述科学与社会结构似乎也相对更容易一些。”
“那您是如何设定新的工作的呢?”学生顺着我的逻辑,提出新的问题。
“这要感谢许墨,他带给了我新的工作方向。”
那之后的某天,我和许墨再度在办公房间相见,与之前不同的是,许墨带了一只十分小巧的机器来。他将机器摆在靠近玻璃的位置,在上面操作了几下后,屏幕上方出现了一种全息投影,而它构建出的是一个小小的类人体模型,旁边还同时悬浮着几个文字符号。
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确实,相对于现在我们面对面时为了修正语音而进行的语言工作来说,单纯依靠文字符号的传达会使效率变高许多。尽管这一份“语料库”只能局限于物理客观存在的物体,但其对应的进展是巨大的。于是我指了指那台机器,又指了指我自己,然后也学着第一天他的样子歪了歪头,意在问他能否把这台机器交给我。许墨欣然应允。
由于这份资料的存在,我也向星球联盟总会提交了调用数据语料库的申请。信号传输送回一份经由星球语言学家们精心整理的基础语料库,其中甚至也包含了本星系物理学与天文学的部分公理。托这些资料的福,我和许墨很快各自制作出了一份针对自己文明的语言手册。同时,我们也更快地进入到了下一个脱离物理形态的语言阶段,也是更难的交流的开始。
语法构成,与情感语言。
IV.
我们所处的星球文明拥有许多种不同的语言,它们绝大多数都是线性语言,按照时间排列其不同语言符号的顺序。截止目前为止,我和许墨的交流只停留在单词的说明与词汇构成上,甚至连词语的组合也没有尝试过。我不知道在表达中,他们使用的是线性语言还是非线性的语言。如果是前者,那么可能我们进一步需要探索的就是两个星系文明间的关联,反之则要寻找种族生物特征与环境间进化的共通与差异。
于是,我率先写下一句话,用最基本的单词来表达:
“我看到许多星星。”
然后我将对应的蓝星文字摆在下面,按照我们的语言格式放好,展示给许墨。许墨简单地扫了一眼,随后伸手调整了一下它们的位置,再将句子交还给我。屏幕上,所有的构成部分以一种类似语言树的结构排列,主干上只有“我”“看到”“星星”,而“许多”则被划分在主干之外,形成一种近似于点缀的修饰。为求证心中的判断,我再度造句,这次我挑了一个略有难度的句子,在使用蓝星语言排列后,再交给许墨:“我刚才看到许多明亮的星星,它们都很大。”
我将句子中的“刚才”、“许多”、“明亮的”、“都”、“很”都当做主干上的点缀,只留下“我看到星星,它们大”这一个句子。而许墨看到我的排列后,似乎是忍不住笑了笑,随后他低下头,用阴影遮住了自己的表情。很快他就将答案传递给我:他把“它们大”移动至“星星”的上面,然后删掉了“它们”,从“星星”上划出指向“大”的连接。
或许是我低着头看屏幕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扭曲,许墨在等待了一会儿之后,轻轻叩了叩玻璃,我下意识抬头,和他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示意我再写一个句子,不要再用之前的内容。我点点头,可是在那个瞬间里,我却突然无法想出一个结构相似但完全不同的句子。
我叹了口气,下一秒许墨又抬手敲了敲玻璃,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屏幕——他尝试使用了我们的语言方式,写出了一个略微有些复杂的句子,留出了蓝星语的位置让我填写。
“你这样的方式……很难不怀疑你是一位语言教师……”我忍不住小声吐槽,“举一反三的方式没想到在蓝星也存在……”
显然,许墨并不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但他也没有露出多么好奇的表情,只是眼神里带着一点饶有兴味的光,仿佛他不用猜也能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只好再次低头,在屏幕上划拉一通,然后冲他抬了抬眉毛。他的轻笑声通过音频传输而来,带着闷闷的通讯声音,我清楚地听到他随后说了一声,“对。”
清晰、标准。
之后几乎每天,我和许墨都在就彼此语言的句法而展开工作。我们从简单的主谓结构,到缀入不同内容的从句,再到标准语法中各式各样的变化形式。在这个过程中,我无数次暗自感叹许墨的聪明,也不断希望自己能够像他一样。
与此同时,我也从其他专家那里得知了此刻舰队坐标的准确信息: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与本星系相邻的X星系的单恒星系统星系内,而X星系就是此前在可计算的预测中,将与本星系融合碰撞的大星系群。很快,我又收到了来自星球联盟有关“就星系碰撞融合的预测与后果准备,希望与对方文明交流沟通”的信息。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巧合。谁也不知道星系的碰撞融合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对于我们这两个存在于庞大星系中的微不足道的文明而言,生存与毁灭,仅仅是被打乱的无数星辰轨道交叠中最偶然的一个选项。
于是在第二天的工作中,我带去了本星系的模型,用我迄今为止能够运用的全部语法句式,阐述着我们的文明里,对于本星系外运行规律的推测与总结。许墨看着我展示出的一切,表示他明白我的意思,并且会将我们的想法和意图转达给蓝星的联合政府。或许是因为这样一个无关语言的开头,我们的交流也变成与宇宙星辰和文明相关的内容。
“原来,你们是相邻的星系文明。”许墨露出了近似于恍然的表情,随后微微一笑,“这样的话,下次见面时或许我应该说‘你好,邻居’了。”
我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尖,然后也笑了,“我也没有想到原来是在这里……我们是穿过时空虫洞到达这里的,如果不是先前的那只星舰走失,以我们的技术发展速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确定虫洞的终点的。”
许墨若有所思,“你指的是那个在星系外的小型虫洞么?”
“对,”我点点头,“舰队穿过虫洞之后着陆在你们所在的恒星星系外。不过我也不清楚如果反向航行的话,能不能再回到我们的星系。万一不行的话,没准我们就是你们星系内的第一批常驻外星人了。”或许是气氛过于轻松,我甚至都说起了玩笑话。
许墨又笑,“听起来倒是也很不错。”
大概是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疑惑,许墨愣了愣,随后给出了关于“不错”这个词的解释,“和‘好’的意思相似。也可以理解为……我对于你的玩笑很赞同。”
这下我突然来了兴致,“这么说的话,就算我们的舰队在之后没有办法回到自己的星系,你们也不会将我们视作敌人、然后赶尽杀绝了?”
许墨想了想,“为什么会这么问?”
“不知道你们的文明里有没有一种对于外来文明都怀有敌意的流派?”我耸耸肩,“甚至他们在面对星球中持有不同政见的国家、体制、派别上,第一反应都是反对与抹杀,而不是尊重与观察。就像一开始对于蓝星文明来说,也有相当一部分成员认为我们不应该继续冒险接触你们。”
“嗯……这种想法倒也不难理解,或者说,很多人应该都会下意识将他人视作敌人,尤其是跨越种族的外来成员。”许墨说,“你们并非孤例,至少在这个宇宙里是这样。”
“你们也有这样的人吗?”我忍不住问。
许墨笑了,却摇摇头,“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之后你可以自己看到答案。或者说……”他看向我,“我更希望你能自己找到答案。”
彼时他的话说得很长,让我很难辨别清楚其中模糊的词汇意思。只是在那一刻我明白,即便蓝星存在着所谓激进的反对与抗争主义,许墨应该也不会是持有孤立看法的那一个。
V.
在休息的时间里,我反复就这两种主要语言的差异进行了对比分析。在彼此相似的线性思维中,我也意识到蓝星与星球的相似性,其中的差异也细微到并不足以撼动大环境中智慧生命逻辑思维的运行方式。换句话说,我们很有可能共享相似的社会环境或自然环境,而这些共同点让我也开始对蓝星文明与星球文明的关系产生好奇。
或许在他们的世界里,也有许许多多抽象的情感词汇,那些动词或名词或形容词构画出一片同样理性却斑斓的美丽文明。
巧合的是,我和许墨也开始从感性的角度解构彼此的语言,又或者不应该说是“解构”,而是以独特的思维去运用和创造新的共通语言。准确来说,是许墨在解构,而我在创造。
比如说,有一天在我们进行形容词意象感知的时候,许墨将所有在我的文明中,有关梦的美好描述都拆解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等待,而我则把蓝星文明表示质感的词汇都套用在了色彩上。
许墨对我这种近乎于胡作非为的做法不但没有表示反对或者疑惑,反而给出了来自另一个文明的肯定:“在接触过的文学作品里,我只曾在诗歌中读到这种奇妙的语言运用,我很喜欢你刚才的那些创作。”在我告知这是星球一种名为“比喻”的常用写作手法后,他表示对星球文学作品的期待,“如果之后能够阅读到那些作品,想必也是一件美丽的事。”他这样说。
“那……你不想知道在我们的文明里,像你刚刚那种解构的方法被称作什么吗?”
许墨顺着我的话往下接,“是什么呢?”
我带着一份莫名的小小得意,“等之后我把文学作品和赏析一起交给你的时候,你自己去寻找那份答案吧。”
显然,许墨还记得之前他跟我说过的话。他轻笑一声,再抬眼看向我的时候眼神中有着意味不明的光,“既然这样,看来我也只能保留这份好奇,然后交给时间,去期待一个可望也可及的梦。”
“这位亲爱的科学家,有没有人说过你举一反三的能力很强?”我忍不住问,“哦,解释一下,‘举一反三’的意思呢,就是能够从已知的客观事理中推知与其相似的其他事理。”
许墨故作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虽然我们没有这样的词汇来概括总结,不过……在他人的嘴里,或许我确实是这样的人。”
于是我的好奇心也随之而来,“那你在自己的文明里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我的专职是研究宇宙语言学,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专业和科目。”为了保证他能够完全理解,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出简单的定义,“就是研究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的学科。”
许墨点点头,“虽然这个科目在蓝星上是十分冷门的专业,但也并非没有人从事。很遗憾,我并非从事此专业的人员,不过我的领域也和语言学相关。”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研究与这里相关的科学。”
我连忙大力点头表示明白。在星球的学科分布中,这叫做脑科学。
聊天进行到这里时,话题突然消失了。我一时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许墨突然发问了。
“如果方便的话,我能否知道你的名字?”
这一句话,他没有用蓝星的语言,也没有使用我经常使用的世界语,而用的是我的母语。
我猛地看向他,满心的不可思议或许都已经变成了脸上和眼睛里的情绪,外露在他面前。说实话,自从在星球联盟总会就职之后,我就很少再使用母语与别人交流,而随着父母在执行星际任务时去世、我在休眠后来到这里,就几乎没有人再能与我用母语交流。之前,是我的私心作祟才让我在语料库中偷偷增加了母语资料,我也并没有期待能够教会他另一种可能会被当做“语言B”的星球语言,所以在这一刻,我很难用简单的方式形容此刻复杂的心情。
许墨见我许久没有回答,又问了一句,“是我说的不对么?”
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的,你说得很标准,是我很久没有听到了,所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来,我还是有一些语言天赋的。”许墨弯起唇角,继续熟练地使用着太空城里几乎不再有人使用的我的母语,“那么这位可爱的宇宙语言学小姐,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点头,将自己的名字用母语写在屏幕上,然后展示给他看,“我这样写,你能看懂吗?”
许墨看了一眼,轻声开口,“抱歉,虽然现在我能与你交流,但它的文字我还不能完全认清。不过,你的名字的样子我已经记下了。”他示意我收回屏幕,随后在自己的上面写下了我的名字,“是这样的,对么?”
“对,没错。”我也笑了,“那这位天赋异禀的科学家,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嗯……方便的话也请用你的语言告诉我吧。”
“那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即便是在蓝星上,也很少再有人使用了。”他一边说一边用那种文字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下面还贴心地给出了蓝星语的标注,“现在我们使用的是蓝星文明的通用语言,独特且具有民族性的语言已经随着世界共同体的强大发展而渐渐衰弱了。”
“那真是有些可惜。”我一边感叹一边耐不住等待,歪过头去看他的屏幕,然后跟着他的笔画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出他的名字。
“嗯,很准确的发音。”他这样夸道。
“那要是用你的语言来念呢?”
他停下笔,屏幕上的笔锋漂亮却不那么凌厉,一如他这个人一般温和,“是许墨。前面是我的姓,用来标记家族血缘,后面是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喜欢的字,同时也是蓝星上一种古老的书写颜料或者颜色。”
“原来是这样……很好听的名字,呃,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念一遍,我想录下来。”我有些犹豫地开口问他。
“当然可以。”许墨转过脸,对着我的机器慢慢地念着自己的名字,每一个音节的发音都格外清晰。我跟着他小声地念着,然后尝试叫他。
“许……墨……?”
“嗯,对。”
“许……墨?”
“嗯。”
“许墨?”
“嗯。”
“许墨。”
“是我。”
最后一遍时,我已经能够用与他相同的音调和速度说出他的名字,而也是在最后一遍时,许墨不再单纯地应答,而是用另一种语言发音说了另外一个回答。我下意识“啊”了一声表示疑问,许墨笑笑,又用蓝星通用语回答了我一次。
“是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它却让我的心突然猛地在胸腔里跺了一脚,害得我险些窒住一口气。嘴巴在此刻不听使唤地再次张开,声带振动后带着声音冲出喉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许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不小心又多念了一遍……”我小声解释,“我好像读了很多遍,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而且也不需要和我道歉。喜欢的话,就算多念几遍也没关系。”
我摇摇头,“还是不了,这样感觉也有点奇怪。而且现在还在工作,这些也都会被工作录音录下来,之后的报告可不好写……”
许墨点头表示明白,“那就为了我们的报告……”
“还是用通用语吧……”我小声地接道。
那天工作结束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在道别时还是用许墨教我的蓝星母语和他道别。“许墨,”我说,“明天见。”可惜我不会说后面这几个字。
“好,”他也用我的母语说出我的名字,然后用那种古老的语言填补上我因的不会而出现的空缺,“明天见。”
他还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在我想要询问的时候,却只看到他冲我点头道别后,转身离开的身影。我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赶紧将那句话的语音录入设备中,期待着自己有朝一日在拥有解读这种古老语言的能力后,能够明白这句被他用来告别的话的含义。
“老师,那您后来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吗?”
“说来惭愧,那种语言因为并没有足够庞大的语料库支持,所以尽管后来我也能够简单理解一部分意思,但我也不清楚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啊,那还真是遗憾。”学生这样说,“而且,蓝星上语言的不断消失也是一种遗憾。”
“是啊。”屋子里有些冷,我默默地又把毯子拉高了些,“其实这也和我们星球上的情况相似。就像这几年,那些奉行着虚无主义的群体虽然是出于对外星文明存在与探索这一事实的反对,但实际上更多的也是对统一集合体的反对,语言也受其影响。你看现在,太空城之外的地方又开始出现鼓励语言文化多样性的风气。虽然我不赞同虚无主义,但不得不说,事物作用产生的两面性令人着迷。”
VI.
我说谎了。
其实我知道许墨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甚至我也能完整解读出那门古老的蓝星语言。只是我不想有除我和许墨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一点,知道那一句话的内容。
我本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就像我可以把那些秘密偷偷藏起来那么多年,只由我一个独享那些快乐。
语言,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在我选择与这一学科终身为伴时,我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而在我遇见许墨、接触外星语言后,我再次爱上了语言。
它与文化与社会都密不可分,慢慢地,我和许墨进一步地开始在工作休息之余会谈论各自文明和社会中的事,那时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关闭记录设备,只当作闲聊。而在这期间,我会向他请教他的母语,然后我们用这种古老的语言聊天。虽然身为语言学者,但我学习新语言的速度也没有那么快,不仅我的蓝星通用语说得磕磕绊绊,他的母语(简称蓝星语言B)我也不甚流利。相反,许墨却很快能够融会贯通星球的世界语和我的母语,在我对他的能力和表达表示赞叹时,他却谦虚地称是因为它们之间有相通之处,所以简单一些。
通过这件事,加上蓝星通用语和语言B的语言状态,我开始推测蓝星上的两种不同的社会形态:通用语所领导的地区大体应是推崇理性、简洁、高效及注重资源的社会,或许偶尔还会有情感缺乏的状态,但语言B所呈现的文化应该更加委婉谦虚,并且它出现和维持的时间也不会很短。
许墨对我以上的推论表示认同,并且说他以后会更加关注这一领域在各个方面的推动作用。反过来,他说要学着我的分析来判断星球的文明与社会,却被我打断阻止。
“如果单就我们的语言来看的话。或许能够得出一个答案,但它并非是整个星球文明的,而是我们位于近地同步轨道的太空城的文明形态。”我解释道,“或许听起来会有些不可思议,但太空城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成为了了另一种文明,它并不能代表星球整体的形态。”
许墨微笑,语气轻描淡写,只是分析的对象却从星球和太空城变成了我,“我猜,你大概是出生在那里的,对么?”他打量着我,“你和你的家人应该都不太喜欢那里,而且,你看起来一直很希望自己能够回到星球上去生活,对么?”
“……为什么这么说?”
“是你的语癖,”他眨眨眼,“尤其在你迫切地想要进行表达的时候会更明显。起初我不知道那有什么不同的意味,但在接触了你的母语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它来自那种语言。”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玻璃前,“在你口中的世界语只流行于太空城,而祖辈们如果都在那里生活费的话,会大大降低它的频率。但你依然熟练掌握,所以我推测……你们在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只会用母语交流。”
“你说得对。不过这种现象在太空城也并不普遍,你想知道原因吗?”我问。
许墨抬手摸了摸下巴,“如果可以还可以我一次机会的话,我想或许也可以不用提问就能找到答案。”
“你说。”
许墨笑了笑,“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但如果我依照蓝星的思维定式来思考的话,那么只能说明,太空城的文化统一工作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效果。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人们只是利用世界语作为简单的工具进行交流,而不是将它当作文化语言,私下里的人们因为远离家乡,所以会更加在意本土文化语言。或许……在星球本土,世界语并不能行得通,对么?”
“确实如此。”我点头,“只有太空城的世界语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其他的地区……甚至整个星球,依然坚定地拥护着不同的独特文明。”
许墨又笑了,“很显然,相比世界语,属于你的母语看起来也更有活力。”
“那我可以问问,世界语和我的母语之间,你更喜欢哪一种吗?”
“当然可以。”他想了想,“冒昧地回答的话,我会选择你的母语。因为它听起来更有韵律感,而且,我很喜欢从中建立而盛开的……你的思维比喻方式。”
“如果是不冒昧的回答呢?”我很想知道他另一方面的答案。
许墨轻叹一声,“如果不冒昧的话……还是你的母语。”
“为什么?”我不理解其中的所谓“冒昧”。
“还是按照蓝星的思维定式来看,相比于世界语而言,它也可以被定义为通用语言之外的需要保护的语言。”许墨煞有介事,我只能认定他的认真。
“但既然也存在这样的定义,那么为什么蓝星上还会有逐渐没落的多样语言呢?”我忍不住发问。
许墨看了我一会儿,“过几天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会带一个故事给你,我想,或许你会感兴趣。”
“有关蓝星的故事吗?”我发觉自己的疑问似乎很多。
许墨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只重复了一遍,“你会有兴趣的。”
“您还记得那个故事是什么吗?”我的学生的疑问似乎也很多,也更加迫不及待。
“当然,”我应道,“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就像《夜莺》一样。哦,或许我也可以用《夜莺》来替代那个原本的故事,只是它们结果不一样——国王把注意力从夜莺的歌上转移到了人造小鸟唱的歌上。夜莺飞走了,而国王临死前人造小鸟已经唱不出歌了,于是国王就带着遗憾地死掉了。”
“可是老师,在我读到的版本里,夜莺又回来给国王唱歌了,它还驱走了死神,国王也活下来了。”
“所以,这是蓝星版本的不同的童话。”我咳了一声,“就像我们有社会时代的童话一样,蓝星也有,而那就是他们有关时代的童话。”
“那许墨……老师……当时为什么给您看这个故事呢?”学生犹豫了一下,在许墨的名字后面加上了与我同样的称呼。
我笑了笑,“这个故事本身,其实也是一种答案。”
VII.
我在看完许墨带给我的故事后,忍不住也把夜莺的童话讲给许墨听,不过是被作为星球的一种文学形式介绍给他的。只不过许墨在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将结尾做了个小小的改编,然后又送给了我。他说,世界或许并不直观,但故事和童话足以用最美好的方式,讲述一个灿烂的遗憾。
我很喜欢他这句话,“灿烂的遗憾”。
而且还是用星球的世界语讲述的。
许墨说这多亏我的形容方式。
记得在相互解释“遗憾”这个词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用了类似“未达成的心愿”来描述。它美好得堪比彼时我对梦境的解释,却又冷漠得仿佛是一种触手冷而硬的质感色彩,正如第一次我们阐释意象一样。
“许墨,如果许多年之后,等你和我,等我们都离开这里之后,再想起今天和与我们有关的一切时,你会觉得有遗憾吗?”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喜欢他的那一句话,我忍不住敲了敲玻璃,这样问他,“那种你口中的‘灿烂的遗憾’?”
许墨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而是给出了另一个回答,“我确实还有一些很想做的事,而它们实现的可能是无法被我预料的。”
“那些事……可以说么?”我试探着问。
随即就看到许墨笑了,却同时摇了摇头,“或许也有可能很快就会实现。”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实现的吗?”我换了个方式问。
“说起来,我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许墨看向我,我忙不迭地点头,然后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正如你所感受到的那样,蓝星其实在更深的本质与意义上,并不是那么注重情感的流露与表达。如果《夜莺》作为系外文明的文学产物流传到蓝星上的话,我想他们可能会很难理解夜莺去而复返的情感。所以……可以麻烦你,从你的星球文明的角度上,来详细地解释一次么?”
我讷讷点头,“这倒是没有问题……”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犹疑,许墨又笑了,“如果觉得麻烦的话……”
“不麻烦的。”我连忙说,“我现在就可以给出我们的解释。”
犹豫的原因是我认为我不能代表整个星球给出答案文学作品的主观性判断与赏析本就是私密的个人化产物。就像夜莺的故事在我们的文明上也有很多种不同的解读,但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在所谓主流中,被认为是最俗套的那一个——有关“爱”的回答:夜莺爱着皇帝,所以它会离开,所以它也会返回,无论那位皇帝的心意如何,无论他的寿命与健康又如何,夜莺都依然爱着他。
“那么爱,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许墨又问。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是在纯粹地问着这个问题,“对我们的星球来说,爱是一种被誉为高级的情感,它无处不在,但又可望不可求,就像一场梦。人们因其幸福,因其痛苦,因其生或也因其死……没有理由,也没有道理。”
许墨依然看着我,仿佛他清楚我并没有说完。
接下来,我本应要说我对爱的理解,但看着许墨,我忽然改了主意,“如果是蓝星和你,你们要如何解构‘爱’?”
“在蓝星,宣示爱意味着宣誓陪伴。至于我……目前我还不能确定,究竟什么才能被称作爱。所以,我想向你寻求一个答案。”许墨轻声开口,声音通过音频通路传输而来,带着些略微失真的效果,空荡荡地垫入我的耳朵。
“可如果我也没办法给出这个答案呢?或者我的答案也无法回答你的疑问呢?”
“会的。”他说,“你的答案会给出解答的。”
爱是什么。
这个字我们在以前从未讨论过。它可以泛指一切浓情,或对人,或对事。但不知为何我万分肯定,许墨向我询问的一定并非是那种泛泛的爱。
我不由得想到从小到大的经历,我也见证过数位朋友在情感的道路上与爱人旅行的模样,但我从来只是过客。在书上,在语言里,那些爱灿烂如宇宙浩瀚的星辰,它们被写成不同的样子,令过客于心中迷路。
那天工作结束之后,我拎着从指挥官那里搜刮来的星球美食,径直走到建筑尾端。那里有一面透明的墙,外面就是蓝星星系的浩瀚景色。我将自己的外套叠好垫在腰后,然后靠坐在柱子前,面向宇宙,一边吃东西一边发呆,思考着要如何解释爱的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玻璃墙传来被叩响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浑身一抖,扭头看去,才发现许墨正站在另一边,连敲墙的手还未放下。
我连忙向他挥了挥手,然后笑了笑。
这里没有连接通讯设备,墙体隔绝声音,我们没办法交流。
许墨也席地而坐,只不过他的上身靠在墙边,我犹豫了一下,拖着自己的吃食和外衣溜了过去,挨在他身旁坐下。
此刻是我们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里相处,玻璃墙的那边是他的肩膀和手臂,玻璃墙的这边,则是我的肩膀和脑袋。整个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机器细微的鸣声不断发出,仿佛是来自宇宙的回应。
我扭过头,对着玻璃轻轻呵了一口气,趁着雾气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许墨正好也转过头来,目光从我的脸上转到那枚问号处,笑了笑,随后伸手指了指窗外的星辰宇宙。
原来是来看星星的,或者是看蓝星。
我了然地点点头,指了指窗外,又在玻璃上画了个叹号。许墨见状,也点点头,还做出了一个“是”的口型。
说不了话、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我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无法使用口头语言,只能用肢体和表情来传递信息。但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其实无声也是一种别样的语言表达。
也是在那一刻,这片安静带给我的心脏一种新的跳动。
或许沉默与陪伴本身也是一种语言。我这样想。
“至今为止我都记得那一夜。对我们这种存在于三维的生物来说,在宇宙之中几乎无法真切地感知时间,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静坐了多久,看了多长时间的星空。我依然没有从那样安静的美丽中领悟爱的意义。但从那天起,许墨这个名字对我却有了新的意义。”
房间的安静就像那天的安静,我的心却比那一天要平静得多。
“不是谁都可以成为一个人身边,安安静静陪伴她看一整夜星空的人。”学生突然轻声说出这句话,半晌,她才抬头看向我,“我还记得,这是您当年在接受一家情感杂志的采访时说过的话。”
“没想到你能记得这么清楚,我都已经忘记了。”我愣了愣,“是啊,或许蓝星对于爱的定义更符合我们现今社会对它的看法,不过就算是在今天,我也认为它应该有更浪漫的意义。”
准确地说,我们都希望它是浪漫的。
VIII.
“许墨,如果我说爱是一种语言,你会怎么想?”
“我会说,我很喜欢你的答案。”
“你不想知道理由吗?”
“愿闻其详。”
“我们一起看星星的那天,我突然觉得沉默原来也可以被认为是一种语言,它也足够浪漫,这就是我的理由。”
以上对话发生的那天,我和许墨一起偷偷地做了一件大事。不仅没有经过各自指挥官的许可,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就那样草率地决定了。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工作间隙的闲聊里,我无意间提及自己小时候曾有机会离开太空城,到地面去感受星球真实的四季。许墨问我对地面的感受和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我说是五感里的触觉,因为我在春日里触摸到了暖绿新生的草地,那种毛绒绒却有些扎手的感觉,让我想到了生命与世界的抗争。许墨说,他喜欢这种形容方式。
这本是一件极为不经意的小事,只是在几分钟后,我的目光聚焦在玻璃对面的许墨身上,准确地说是他的衣服上,盯着看了好久都没有移开。甚至下意识地,我伸出手,指尖碰在细滑的玻璃上,小小地蹭着。
许墨大概猜出了我的想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对我的衣服很好奇么?”
我摇摇头,“不是对衣服好奇,是对它的材料。啊,要是能摸一摸就好了,你的衣服看起来很柔软,应该摸起来也很舒服吧?”
许墨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想摸摸看么?”
“嗯?可以吗?”我眨眨眼。
“当然,我可以之后把这件衣服交给专业人员处理后,再交给你。”
“……那感觉我好像有一点变态……”我小声嘟囔,“哪有正常人拿异性衣服专门摸来摸去的……”
“这样的话,我还有另一个提议,要不要听听看?”许墨弯唇笑了,然后压低声音问我。
“什么?”
“前几天我在指挥官的文件上看到了一份资料,是有关这个建筑内的微生物群的检测报告。”他眨眨眼,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于狡黠的表情。
“……这就是说……”我想了想,压低声音接过话头,“如果小心一点不被发现的话,我们可以偷偷把这面墙移开,对吗?”
“聪明的语言学小姐。”他也压低了声音,“要不要试试看?”
我扬起脑袋,“科学家先生,你这是在怂恿我违规。”
“那就要看这位小姐愿不愿意被我怂恿了。”他笑着略略后退一步,玻璃墙上出现了一小片我们因贴近说话而产生的雾气,遮住了他微扬的唇角,只向我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
“……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的性格。”我高高地挑起眉毛,“如果我说不愿意,那也怪没有意思的。移吧。”
许墨微微颔首,伸手关掉了桌子上的通讯开关,然后走到房间的某一处,摸索了一阵后才又走过来。很快,我面前的那面透明的墙开始如融化一般变得越来越柔软,但依然保持着形态,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像升华的冰,变成一阵淡淡的白烟,然后渐渐消失。
我站在原地,看得有些发愣,直到整面墙都消失后才呆呆地抬头,看着眼前更加真实的许墨,说出我们消除距离后的第一句话,“这是什么高级材料,居然可以这样被收起来……”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也是两个文明、两个星系之间的第一次。
我记得那时候我的身体一直都在颤抖,像冬季的冷颤一样。许墨一步步地走到我面前,属于生命的温度就这样通过空气传递给我,让我忽然在对他的亲近感里,第一次找到了一种陌生。
许墨在那个时候依然十分平静,他远不比我那样激动,甚至他还微笑着安慰我不要害怕。其实我并不害怕,只是紧张和激动,一想到能够真切地触碰到距离家乡那么远的距离外的外星生命,我就不想从颤抖中停下。
我伸出手,那只手也在抖,然后我的指尖就碰到了他的衣服。那件衣服的料子很柔软,是由我们的星球上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的作物制成的。我只敢用指尖顺着衣料的纹路一点点触碰,而就在那一刻,许墨微微抬起手臂,让我能更轻松地触摸。
“没关系,你可以再大胆一点。”他这样说,“现在,这种触感与你想象中的相同么?”
我感觉有一股奇怪的温度流动在我的皮肤下,它们到处乱窜,跑遍我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决心按照许墨所说的那样大胆一点,于是,我将好奇凝结在指尖,缓缓地碰了碰他裸露在外的手腕、手背、手指,然后我抬起头,视线撞进他的眼神里。
“许墨……”我小声开口。
“怎么了?”
“如果不是我真的身处在这里,真实地能看到窗外的那颗蓝星的话,我也真的会怀疑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不知为何,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或许千万年前,甚至亿万年前,我们也曾共享同样的土地。”
“能在系外见到如此相似的文明与生命,应该说是宇宙的奇迹。”
“甚至我们发展了如此接近的语言系统,许墨你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我问得急切,情绪直冲我的头顶,有种缺氧的晕眩感在那一瞬间袭上来。
许墨微微一笑,反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手指很冷,而他的手格外温暖,恍惚里甚至觉得有些发烫,“有,关于生命的源头我们会有很多的可能。”
“我想可能至死我都不会忘记那天,那种衣料的触感,还有不经意间,他触碰到我的热度。因为这个原因,我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失去了精神的锚点,我曾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认为,或许蓝星文明是从我们的星球出逃,穿越时光虫洞,建立了新的文明。又或许是我们的祖先曾从蓝星出逃,来到这个新的家园,然后经历天灾,在生命暂停后又为这片土地播下新的希望。这也是后来人们常批判我的原因之一。再后来,人们就开始否定我所经历的一切。他们都认为我疯了,而且永远不可能从那个梦里醒来。”
IX.
在我们偷偷打开玻璃墙后不久,两个文明的舰队指挥官同时宣布了消除隔离墙的决定。从那一刻起,我们与蓝星人不再有物理上的阻隔,交流沟通也更加便捷。我和许墨工作的房间也没有玻璃的阻挡,于是我们常常会坐在桌子的同一边,更近距离地展开工作。
有时我会和偶遇的一些蓝星人通过通用语进行交流,而每每同她们聊天时,我都能看到她们露出的惊讶表情,和逐渐从拘谨变成放松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常能遇到许墨。
一次与蓝星人的闲聊之后,我和许墨并肩走着,不知不觉就再次走到了那天我们一起看星星的地方。眼前依然是那片孤独深沉的宇宙,远处的星星早已改变了其位置,目之所及只有那颗斑斓的蓝星永恒。
“谢谢你那次陪我看了一晚上星星……”我渐渐停住脚步。
“那天的星星很美,正巧我也喜欢。”许墨说。
“以前小时候总听那些在地面生活的人说,看星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可我在太空城长大,对我来说东升西落的日月才是浪漫的体现。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其实很讨厌看星星。”我找到那天的柱子,拉着许墨席地而坐,然后脱掉外套再次准备拿来垫腰。许墨见状,也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垫在我的身后。
“那天你看了很久,我还以为你对这里的星系有不同的看法。”他说。
“谢谢。”我安心地靠着,目光再次移向窗外,“星星倒是都差不多,遵循定律运行的星系也都差不多。只不过是拥有生命的行星不同,远处的那颗恒星也不一样。”
“哪里不同呢?”许墨似乎也放松了身体。
“生命,还有文明。前者从科学体现,后者从语言表达。”我说,“我们的生命特征表面上十分相似,从你共享给我的有关生命于文明的一切来看也都十分相似,所以我们的语言在某种程度上也很相似。”
“但细微的不同也从语言体现。”许墨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题,“就像那些奇妙的形容方式一样,还有情感词汇的创造与流露,都把我们之间的不同表现出来。”
“比如爱?”我问,“所以你会问我爱的意义?”
“嗯,”许墨点点头,“并非是我们没有对爱的定义,只是相比于你所呈现出的丰富情感,从个人角度来说,我更好奇这种被独特化后的‘高级情感’究竟具有怎样的特殊性。”
“之前你说,在蓝星上宣示爱就是宣誓陪伴……”我看向他,“其实对我们而言,陪伴本身也就具有这种情感,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愿意宣誓一直陪伴着你。”
“你还想说但是,对么?”
“……是的……”我瞥了他一眼,“在星球上,两个相爱的人或许也会天各一方,但这种情感的羁绊不会随着距离而消失,这才是爱更深一层的意义。”
“如果换句话来说,这种名为爱的陪伴存在于精神层面,而并非是固定在物质之上的。”许墨给出了另一种与蓝星思维相近的说法。不得不承认,如果从这一角度思考领会的话,蓝星文明对于“爱”本身的理解其实已经很深刻了。
“所以,可能只是现在的文明忽略了精神层面的意义,但在爱被蓝星被创造和定义的最初,是深刻而感性的。”
“我很赞同你的观点。蓝星文明的进程在快速向科学与理性发展,人们自然而然地舍弃艺术与感性,这或多或少确实也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许墨轻声开口,他的视线也投向窗外的蓝星,似乎是在思考或怀念,“或许,我需要重新审视一些情感表达,尝试舍弃部分理性的判断。”
“许墨,不是这样的。”我轻轻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其实你不应该绕过社会共同认知去解读一个生活在社会文化中的词汇……尝试用我们的思维去解构蓝星文明本身,对蓝星人而言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宇宙语言学家对我的善意警告么?”许墨转过头来,微笑着反问。
“你就当做是警告吧……”我深吸了口气,思维却不知为何从刚才柔软的爱的定义中跳脱到文明的理性层面之上,“许墨,这是我对你未来的劝告,不要沉迷在这种文化差异的理性与感性里,否则,它会变成具有伤害性的武器。”
尽管我没能准确地表达出我真正的意思,可我知道他一定能够理解。
许墨看着我,微笑从他脸上褪去,但他依然温和。半晌后,他这样说,“文明因为语言而彼此了解或构成威胁,但语言也因此让文明相互对峙且化解危险。”他顿了顿,然后伸出手,与我的手握在一起,“恭喜你。”
“恭喜……什么?”我有些不解。
“现在,你也可以感受到蓝星思维矩阵下,对事物判断的感受。”他很快松开我的手,再次笑了笑,“如果我们此刻再来探讨‘爱’的意义,可能还会有更加不同的答案。”
“……或许爱本就不必用语言来表达。”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无论是思维定式,还是形容词点缀,都不是能将情感覆盖的。爱可以不必言说。”
那天我们依然在窗前坐了很久,久到甚至可以用肉眼看清远处星辰的移动变化。只是我们都没再开口,空间里唯一的声源是我的计时器和来往人员的脚步声。
吃饭的时候我邀请许墨一同品尝来自我家乡的食物,不是太空城的家乡,而是我所掌握的母语在星球本土最初诞生的地方。许墨欣然应允,于是我抱着大袋小袋的速食太空食品,艰难地跑来跑去。许墨在这段时间里也取来了蓝星上被大家所喜爱的食物,只是他说他并不重视食物的口味,所以没有特定的偏好。
我不止一次地恍惚,潜意识里我很难将他认定为距离母星相隔甚远的系外生命,也很难去相信我与外星人的相处一如与我的同胞。但事实不断提醒我,我们拥有本质的思维差别,直到他说我已经能够感受蓝星思维的考量的这一天。
语言本身也是一种盛大的文明奇迹。
X.
伴随着语言工作进入尾声,舰队也开始准备返回。先前迷路的那一只星舰已经为返航做好了准备,他们寻找着系外那一颗虫洞,试图为回家开辟一条先遣者的路。
时间对于我们这样的三维生命而言,在宇宙中很难被具体感知。尽管日历上的数字按照星球历每天都在跳动,但一个月、一个季度,甚至一年对我来说都仿佛拥有相同的长度。这里就像失去了模拟昼夜与四季的太空城,只有反射出恒星光芒的星群永恒闪耀。
我们与蓝星文明也就星系间的融合碰撞达成了一致:回归本星系后,我们与蓝星都将致力于技术发展,加快星际通讯的宽度与速度,同时尽可能为星系融合碰撞做好准备。在几次由我出席翻译的星系间政府谈话中,他们明确讨论了在未来各种可能性里,两个文明应该怎样发展方向。那一刻我想起许墨曾说的有关文明语言的对峙与威胁的话,突然才真切地有了一种文明交汇的实感。
我和许墨的最后一次工作见面按照星球历是在一个星期日,这一天,蓝星将会迎来自某星座的流星群,也就是说,在蓝星上将会看到一场流星雨。
“在我们的文明里,流星雨是浪漫的代名词之一。一颗流星可以是一位亡者的灵魂,也可以代表着一个美好的愿望……”我这样解释,“蓝星有这样的说法吗?”
“这足够浪漫。”许墨叹了口气,“或许以前可能存在过这样的说法,但最近的几百年里,人们都将这种现象视作一种对生命的挑战。我想,可能也是因为奔向恒星的彗星途径蓝星带来过灾难,所以人们对流星也怀有恐惧。”
“……可以理解。”我点点头。
然后我们同时沉默下来。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告别。
还是许墨先开口打破这有些奇怪的安静,“离开前,你还有什么想在这里完成的事么?”
我摇摇头,“说实话,工作进行到现在这种程度是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的,原本我还以为要更久……至于工作之外……”我想了想,“许墨,可以给我一份你的影像记录留作纪念吗?”
“作为珍贵的蓝星人影像资料用以研究工作?”许墨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不,是作为我个人‘到此一游’的纪念。”我煞有介事,故作认真。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是我们一起。”许墨笑了笑。
“你同意就好,能合影再好不过。”我顺势接着话茬从带来的包里摸出一台星球用以拍摄的机器,在此前的时间里,许多次它被我用来拍摄蓝星和恒星星系的图像。我将机器放在桌子上,黑洞洞的镜头面对着许墨的方向,然后我小跑着挨到他身边,站定后摆好姿势和表情,按下了拍摄键。
“那应该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张我们与外星生命的影像记录。”学生突然插话,“老师,如果您之前将那份记录提供出来的话,或许后面就不会遭受那些非议了。”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遗憾和惋惜。
“这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就算是今天的我,也还是不愿将那份记录展示出来,让这个世界去议论其真伪。”我笑了笑,“更何况那份记录在我休眠返回的时间里,因为数据丢失而消失了。”
“啊……”学生看向我,目光里是清晰的伤感,她深吸了口气,说,“老师,那对您来说,许墨老师和蓝星文明是什么呢?”
离开平台建筑的时候是许墨送我上的星舰。
在连接的通道口,我见到了前来送别的许墨。他交给我一封信,信封的样式与我曾和他提过的星球上信封的样子相似,封口处用我的母语写着他的名字——一个漂亮的“墨”字。我还记得,那是他口中母亲最喜欢的字。
我接过信,然后仰起头,看向他那双像极了剔透水晶的眼睛,“许墨,现在要说再见了。”
“嗯,要再见了。”他重复道。
“……很开心可以和你一起工作,这几年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我想了好一会儿,却无法编织出美丽的语句,只能干巴巴地说出这句话来。或许对于专职研究语言的人来说,这并不应是衡量专业程度的标准,因为情感会使语言或灿烂或苍白。
“我也很开心。”许墨笑了笑,然后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颇具一种安慰意味。他沉默片刻后又开口,“其实在蓝星上,‘再见’从字面来说还有另一种意义。”
“什么?”我歪了歪头,表示疑问。
“再也不见,和再次相见。”许墨轻声说,“这是不是在说明,告别本身,也是一种浪漫?”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鼻子有点酸酸的,眼底开始泛上一种膨胀的模糊,我问他,“许墨,你还会想和我再次相见吗?”
“如果可能性成立,我很愿意。”
“那……我们大碰撞的时候再见。”我眨眨眼,努力微笑。
“大融合时再见。”
他的声音很轻,落下的时候就像一片绒羽,也路过我的嘴唇。
“那是遥不可及的星球,和遥不可及的美丽意义。”我这样回答她的问题。
“老师,那您觉得您对许墨老师的情感,是爱吗?”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谁知道呢。”我反问道,“你知道爱的意义吗?”
学生摇了摇头,但之后又点了点头,“虽然我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准确的解释,但听您所讲述的,我认为您是对的,那些都是爱的体现。”
是听起来有些孩子气的回答,所以我忍不住笑了,“或许有一天,你在爱面前,才能明白它究竟是什么。”
临走前,学生问我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我裹紧披肩,只说,“出门的时候可以看看院子里那些紫藤花,那也是当时我收到的来自蓝星的礼物。”
尾声
她再次拜访老师时,是她帮忙整理的故事被出版社决定出版印刷的那天。那天的雨下了一整天,她抱着那本在现今社会十分珍贵的纸质样书快步赶往老师的家里,满怀喜悦与激动。甚至这一路上她都在想象着这本书发售后,人们对老师的新的评价。
而且,她还有另一个好消息要告诉老师。
她站在房子前摁响门铃,余光里那片垂下的紫藤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花瓣凌乱掉了一地,还有几片粘在地砖上。
大门许久都没有被打开,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心慌着按下先前老师给她的大门密码。
房子里静悄悄的,窗户却大开着,垂地的窗帘被风卷得乱舞,雨丝从外面闯进屋子,在地面上留下一滩积水。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推开每一间屋子的门,最终她在书房的躺椅上发现了那位似乎陷入梦乡沉睡的语言学家。
“老师……”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边轻声呼唤着,一边伸手去试探确认,然后她确定了这一事实:生命是悄然离去的,无论它的拥有者曾建立过怎样的世界,又或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她将怀中那本干净的样书小心地放在老师的腿上,那里还放着一封已经写完的信。她说,“老师,就在昨天晚上,星球联盟的系外卫星捕获了来自X星系的一段信号。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于是只能交给我来翻译……如果您能亲眼看到就好了。”
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很快涂满了脸颊。
“‘爱是宣誓陪伴,无论远近与时间,无论表达或沉默。我将成为星尘,期待与你的再见’……老师,若非您曾教过我这种古老的蓝星语,我也不会知道它其中的意义。如果您的时间能再多一点就好了……”
致你的第95封信:
抱歉,在上一封信里我说那是最后一封信,但终究我无法控制这份想与你倾诉的心情,所以,这才是我能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原谅我出于私心,我将使用我的母语来书写我最后的遗言。
前几日我的学生将我们的故事完整地记录了下来。以前我从未觉得时间走过的速度很快,直到我再次完全地与人提起你。按照时间计算,即便我们已经处在技术爆炸的黄金时代,但星球人类的生命有限,此生我都无法亲眼见证星系的融合碰撞,所以那时我们的约定,我也无法履行。如果当时的告别是你的随口一提,那再好不过。
过去的时间里,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用来定义我们之间关系的词汇组合。是搭档过的同事?是文明交流的桥梁?还是两个勇敢的人?我无法准确客观地定义,但从私心而言,我将你视作无终的意义,它有关爱,也有关表达。
这足够自私,但也足够满足我。
活到了这个年纪,我也不再在意他人对我的评价,可我无法忽略那些有关你的非议。学生遗憾地说要是我还留有我们的合影就好了,它足以打破许多流言。其实我说谎了,我有那张图像的相片存留,可我不愿意将你展示给旁人。就像你在分别时给我的那封信里写的一样,这段经历只有我们才能判定其意义,也只有我们才有资格去选择相信或遗忘。
还记得第一次我们互通姓名的那天,你曾说了一句话,那对当时的我而言很难理解。原本我已经遗忘了那句话的发音,但前不久,我在一台弃用许久的设备中再次听到,然后我就意识到或许对你而言,我是有些不同的。
许墨,谢谢你,原谅我无法直白地说出爱,但我希望我可以成为星星,在融合碰撞里再次与你相见。
再见。
“希望在这里,你能拥有关于我的美好回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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